International Photographers Association of Los Angeles 洛杉磯國際攝影家協會

我在1989年
那个时候，还在读书，因为受咨询的限制，对实事，政治不是很清楚。感觉听听美国之音，到公园的英语角和老外聊聊天，和出过国的高年级同学聊天给自己开阔了很多眼界。国内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们就是靠这样的信息在思想上比较活跃。在信息相对比较发达的地方，比如北京，广州等地，学生们还有其他一些渠道了解外面的世界和中国政坛。记得大家对“内参”和小道消息都非常有兴趣。

我那一年因为做课题的缘故经常跑北京，有一半时间住在天桥附近。记得三，四月份的时候听说天安门有学生示威。有天傍晚我骑车路过天安们的时候，我就好奇地过去看看。在大会堂门前有二三百个年轻人静坐。几乎完全没有组织，没有一个招牌，看不到头头儿。大家只是在讨论实事。话题很多。多半都是对政府，政策，和某些领导人的不满。在前排的一个男孩子在说话的时候突然他背后的三个小伙子很凶地挑衅他 - 骂骂咧咧地说他胡说，然后推搡他。那个男孩子很懦弱，没有还口更没有还手。周围的人都开始站起来，但是没有人介入。那三个人突然抓住男孩子的衣领连推带拉，小跑一样地把他带走了。

我被吓得心里发毛，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次看到天安门广场中间有群人围着，中间一个男青年站在一个高处在讲话。内容我当时就没有听清楚，现在更不记得了。听的人大都不作声，从表情上看不是每个人都相信或赞同他的话。

之后几个星期我都在天津。慢慢地媒体对天安门的报道逐渐增大篇幅，从次版提到头版。报道也很中立。接近五月中旬的时候，新闻联播开始近距离报道广场上满满的人群和千百面旗帜。学生绝食开始了。大城市里学生和市民开始上街游行声援学生。要求政府和学生对话。新闻联播不作评论地报道。收音机里面开始听到学生高呼口号和哭诉绝食的学生昏厥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救护车的警报器声。

人们无心工作了。

五月十六日，单位的年轻人开始自发组织游行。我们走到鞍山道，南京路。大家振臂高呼口号：“反对腐败”，“打倒官倒”，“坚决反对独裁”，“废除一党制”，就连“打倒xx党”也喊了几遍。路上遇到其他单位的游行队伍。　路边的群众向我们伸大拇指，有的举起手臂和我们一同喊口号。有人向我们捐钱说要帮助广场的学生。记得一个黑黑矮矮胖胖的大约三十岁的其三轮车的大哥从口袋里掏出一打钞票，说：“这是二百块钱，请你们收下，我做不了别的”。二百，我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七十多块。好感人。大家在交换消息。有人说天安门广场上有绝食的学生死了。有人说死了两个博士了。大家更加义愤填膺。

下午回到单位，大家商量进京声援的事。大家不清楚会不会被清算，安全起见，决定以救护队的名义进京。有的人要当晚就出发。单位领导派了一辆车送他们进京。第二天早上，有人拿了一个白床单放在院子中间。同事们开始捐钱，并在床单上签名。上了年纪的领导，老师都比较谨慎，大部分捐了钱，签了名马上就离开，多数都保持微笑，少说话。后来，满是签了名的床单如何处理成了问题。最激进的人已经进京了，那个床单就落在了我手里。我把它叠好后放在一个装满杂物的纸箱最底层。然后就匆匆进京去了。

傍晚来到天安门广场，发现广场上像一个大集市。满处都是人。几乎全国各地主要大学的旗帜都在那里。也有北京几个单位的旗帜。广场上有很多横幅，比较激烈的有：“打倒ＸＸ，油炸ＸＸＸ”，“ＸＸ在苏联留学除了语文全部不及格”，“开除ＸＸ的清华大学学籍”等等。

现在想起来，我不是到２００８年才第一次使用单反相机的。我在那时候就拿着一个实验室的配有一个标准头的Ｚｅｉｓｓ相机，尽管还不怎么会用。　买了几个黑白卷带着。拍了一些照片。藏藏躲躲的。当时学生拍照时受欢迎的，大家纷纷在这历史时刻留念。但是大家对于记者模样的人持怀疑态度。因为在月季花节上拍月季花小姐曾被认为是记者，所以我怕被学生们反感。

已经拥挤的广场上有更多的学生队伍加入。江苏，四川，浙江，哈尔滨等地大学的旗帜从广场不同的入口处进来。各单位的人们列队在广场上分割出不规则的小块块。北京的公共汽车全部开动，一律免费。大批的“板儿爷”把矿泉水，果汁，西瓜，饼干，面包，方便面运给广场上各个单位。还不停地问需要什么。小摊贩驮着罗得高高的冒着热气的包子笼屉开进广场。有人拿来报纸。北京市交通局发文：过去一周内没有接报一起交通事故。整个北京就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人和人之间非常讲礼貌。平日因为磕碰小事会大骂大打的人们现在都非常客气。感觉真好。

到了广场得知并没有绝食学生牺牲。三五天没有吃饭的学生被同学们强托着送上协和医院，北医附院，北京医院，北京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带走。

听说中央内部对局势在意见上有分歧。

有一个有点诡秘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相机，看上去像是记者。他跟我们几个人说“上面要行动了”。　“后果可能很严重”。一个个子高大的男孩子很不客气地对他说：“你他妈的别在这儿吓唬人。告诉我你是哪儿来的。我凭什么信你丫呀”那个人不肯说。

有消息说北京警察调动不起来了。上边已经开始调动部队进京了。我们队伍里挑头的几个人开始感觉到对大家安全的责任的压力。开始劝说大家撤离。我随着多数人在五月二十日回到单位。

_________________
学习中

茶砌好了，　继续.．．　

在回来以后的一个星期，没有人有心思工作。大家不停地谈论天安门广场，谈论腐败，猜测学运的结果。多数老年人怀疑运动会有很明显的结果。我亲戚里的一个经历过很多运动的老革命亲口预言：政府不会容忍在最高集团鼻子低下这样闹的，一定会被镇压。但是很多学生，尤其是我们到天安门广场见证过的年轻人都感觉时局会变，革命有可能成功。一直主张用民主和法制解决事态的总书记赵紫阳没有经过政治局同意而亲临天安门广场劝说学生们撤离，赵紫阳的“政府不会秋后算账”这句话被学生们广为引用。虽然感觉到赵紫阳的总书记之职没有实权，革命成功的希望越来越小，但是学生们希望赵代表党中央的允诺可以对自身有一定的保护作用。电视台里重复播放赵和学生们的讲话。但是中国人再也没有见到赵公开露面，赵的声音很快就嘎然而止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 那个国务院发言人袁木代表国务院和学生代表谈判有中央电视台直播。学生对一个“发言人”出面表示不满。 谈不到实质性问题，有学生代表退出谈判以示抗议。事态越来越严峻。

学运的原因是官场腐败，高层藐视民主，但是胡耀邦的死是直接导火索。传说中中央高层里面第一个穿西装的。北京人说胡耀邦是被气死的。此人很正气，家属中没有人因为他而飞黄腾达，是推动民主和政治体制改革的先锋，但是被以非民主的方式拉下台，打入冷宫。胡的官场失利在中央为胡办的极低调葬礼所证实。记得在胡的追悼会那天，有大批的学生和市民在人民大会堂前门等待为胡送行，但是主办者把胡的骨灰从另一侧的后门运出去了。这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中央得胜，但却摩擦出了大规模学运的火花。自此以后，越来越多的学生到天安门广场集会，要求给胡一个最高领导人的待遇和公开评价，同时要求政治体制改革，惩治腐败和官倒。

_________________
学习中

听xianren讲过他的经历...

学生运动没有外来势力的介入，但是受到国内一些自由派的鼓舞，中国科大校长方历之就是学生的精神领袖之一。当时身居中共总书记的赵紫阳有一个“智囊图”，好像是一个政治体制改革的什么研究所。那个所的人也到广场去了。我当时感觉他们是要借学运的力量推销他们的改革思想。这个总书记的智囊团的参与对于学生来说是一个强大的同盟，在相当程度上让学生们有恃无恐。

学生一直寄希望于赵紫阳，但是很明显赵紫阳在中央的权力有限。时任军委主席的邓掌握着中央政治局。赵亲临天安门广场 给人的感觉是他已经气数将近，来劝说学生回到学校去，告诉全社会中央“不会秋后算账".

六月3号是星期六，我回老家团聚，准备六月五号，星期一到北京公差。虽然在大城市里普通市民受大学生的感染，至少有一半都觉得学生的要求有道理。但是在农村，老百姓对北京的事情知道得很少。只是知道学生在北京闹事，是反政府的。很多人包括我父母认为学生反政府是大逆不道。

六月五日一大早，我来到汽车站，大家都在议论说天安门广场出事了，但是没有官方消息。平日里拥挤的进京汽车，那天只载了几个人。汽车刚一进城就停了。下车后转市内车，大家都在议论，说有好几条主要街道发生了流血。死伤了很多人。有学生，也有解放军。 我都不记得我是做公共汽车还是做出租车在城内走了好几个地方。 路过天坛公园北门的时候看见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军人把守。大街上有好几辆瘫痪的装甲车和吉普车，有的已经烧焦了，有的还在冒着火，浓烟滚滚。在天坛西侧,天桥以南方向右一长串装甲车，坦克被烧。来到前门南大街，发现有些店铺的玻璃破碎了。 天安门广场上没有一个学生，有一个上千个解放军的方队在广场中间。我和几个好奇的人站在广场东南方的墙根下观望。面对我们的有两排军人都拿着有五尺长胳膊粗的大木棍。我拍了几张照片。一个军人可能看到我拍照了，满脸怒气地举起大棍朝这边叫喊示威，他旁边的两几个军人也加入了。虽然他们离我们有百八十米远，我们还是被吓得四散而去。长安街上的隔离墙东拗西歪地变成了路障。广场附近的长安街被军队控制，无法穿越。我要去东单三条办事，只好从城东的火车站附近绕过去。过了长安街，在国际饭店西侧的胡同里看到解放牌军用卡车载着士兵。他们看到胡同里观望的人，冲锋枪对着天，嗒嗒嗒...，我落魄而逃，差点尿裤子。

小的街道上和居民区都没有军人，所以大家还基本上照常行事。当时感觉最明显的就是几十年的军民鱼水情丝毫不见了，很多市民都很仇视那些示威的军人。医科院的大门是开着的。院部的后面就是协和医院的病房。我走过去发现有很多伤员。外科病房里面满满的，走廊里面也躺着一些人。 大家聊天，讲自己的经历。没有一个人伤员说自己是学生。我记得一个膝盖上方有个洞，肩膀上也有伤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说他是外地民工。前一天傍晚在中南海门外走路，突然被围打，被打昏以后，醒过来就已经躺在协和医院了。有人说很多轻一点的伤员被处理以后就悄然离开了。也有人说医院大门口曾堆满了尸体。我没有看见任何尸体。我没有在医院拍照。

新闻一下子站到了党中央一边，以前温和的新闻联播主持人也从此从荧屏上消失了。学运被定性为反革命暴乱。媒体报导解放军以最大的克制和容忍完成了清理天安门广场的示威学生和群众，一些暴徒拦截和焚烧军车，残忍地杀害了39个解放军。有解放军被吊起来活活烧死应该是真的。我六月五号听到过这样的传言，后来也见过官方媒体的照片。

外电报道的数百学生死亡，似乎过于夸大。姚玲在香港哭诉说天安门广场血流成河，我没有见到任何迹象。但是政府说的除了解放军没有其他伤亡，显然不可信。

回来以后，空气变得比六四以前紧张了。五月份，在天津游行示威都是得到警察协助维持秩序的。据说，天津市曾经派警察护送进京游行的队伍。六四以后，天津市委的基调和中央高度一致。有一天中午我看到几辆大卡车从市中心的南京路逍遥而过。每辆车上站着十几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各持一根大木棒，车的侧面有大字写着：天津市农民护卫队。因为天热，有的光头，有的赤膊，看上去杀气腾腾的。

单位里只有一个硕士研究生六四时被关在北京一个监狱里，几个月以后被放出来了。只搞了一屁股疥疮，没有影响到他的学籍。大家虽然对“秋后算账”稍有担忧，但是感觉法不责众，而且我们进京也只是以救护队的名义，所以也平安过日子。

我的三个胶卷的下落很悲惨。当时不敢拿到公共冲洗店去，就通过朋友送到一个研究所的暗室那里。和那个技师握手了。他一口答应，没有问题，冲洗后让我去取。但是后来很长时间大家都对这样的事保持缄默，我去问过一次，他悄声说不方便，过一段时间再说。一过就是几年。后来，连那个人的名字我都忘记了。那三个胶卷彻底失踪了。

_________________
学习中

以前经历过的一些事的细节开始淡忘了。所以想记录下来。除了文革，六四是我们这一代经历的最大的一件事。世人对其真相至今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太多。把自己所亲历的写下来也许能和其他人的经历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全貌。

_________________
学习中

那时候我也在读书，在中科院研究生院读基础课。说起来，咱们搞不好还是一个系统的。 Frank的太太还曾经和我在一个楼上班。那个时候没机会认识，几十年后到美国反而认识了

研究生院那时在中关村么?

_________________
http://www.flickr.com/yao2006/

基础课在玉泉路。做课题回中关村。那时从玉泉路出来游行，绕二环一周，再走回学校。坐地铁都要一个多小时。那时全靠两条腿。用毛笔画了好多漫画贴在牌子上游行。前两天还有人提起有人把李鹏画成希特勒，国子脸带个小帽子。那张照片不知道还找得到找不到。 我那时候也就用钢笔画画素描骗骗小姑娘。Greg已经有相机玩。应该算先富起来的一群人了。

我出生时住的地方就是后来的中关村研究生院的楼,不过前几年拆了,现在变intel,amd了

_________________
http://www.flickr.com/yao2006/

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你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听Greg讲那年的那点事，历历在目。

我读的是医科院/协和医大。



的确如此。虽然我是多数丢掉天安门广场照片的人当中的一个，但是想到这些照片的珍贵反而加重我的自责。只有那些少数有胆量把照片保存下来的才是好样的。

六四以后的几年里，虽然周围没有人被抓起来，但是在晋级，升迁，和出国的时候参与六四游行就成了一个被刁难的把柄。有一个同事在老公出国好长时间以后都不能出去，原因就是她的政审不过关。她说写检查不光要检讨自己，而且要供出名单。有一段时间被搞的很绝望。后来用行贿的办法打通了道路。
在她离境的前一天给我一封信，是写给财务处的。信里面是她母亲的详细联系地址和电话。要求把她出国后一年的工资全部寄给她母亲。发工资的时候，一个曾掌握她出国大权的处长来问我那封信是怎么回事儿。我感到很奇怪。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出国的家伙精心策划了一个报复行动。作为她贿赂的一部分，她曾私下里跟那位处长讲好她离开以后的工资请处长代领，并说那些钱她就不要了。那封信让那位处长哑巴吃黄连。

_________________
学习中

Greg Liang
很遗憾，就在在2007年6月4日，就在这个洛杉磯攝影沙龍论坛上，
一个署名“为了忘却的纪念”的人（肯定地说是马甲），在论坛上，贴出了几十幅，他珍藏18年的，6.4期间天安门现场的照片。那是很珍贵的真实的历史纪录。

但是，就在贴出刚刚一两个小时，就被管理删除了。如果，这是发生在国内，我们是能够理解的。
但是，不能理解的是，这事却发生在言论自由的民主社会的美国。

我想，原因很简单。我也不愿说明了。

但是，大家想过吗?这样的做法，究竟对沙龙的发展有益吗？

我没有看到那些照片，但是，既然是以马甲身份发表的，是不是因为怕引火烧身？如果是这样，沙龙管理为了保护这个组织这样做可能也有道理。为了一个组织负责，管理员有时候也要做不符合个人意愿的事。真实的历史照片一定是好照片。我相信很多人都保存了一些六四的照片。我也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那些人就可以毫不顾忌地把那些珍藏的照片拿出来了。沙龙也不会有人反对了。

我的这段回忆是纯粹纪实的，别人爱听不爱听我都无所谓，这些都是我经历的历史。

历史对于亲身经历过它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今天落在哪里，过什么样的日子，甚至和谁结发，有几个孩子都和我们过去所经历过的有关联。有时候影响你将来的就是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或者是遇到的一个你不太在意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上了年纪的人总爱唠叨过去的事。

我在六四的时候还在一个特殊的场合与一个坚决拥护政府的人有过冲突。那个冲突或许影响了我的后半生。在六四前几天，一个和我交往不久的女孩子请我去她家里吃饭。虽然我以前和她的父母比较熟，但这还是第一次到她家里吃饭。餐桌上还有她一个部队单位的干爸。聊天的时候自然就聊到了天安门广场的事儿。我直述我的观点: 学生的要求大部分是合理的，政府早就该诚心和学生对话。那个干爸第一次让我听到后来很流行的一个词儿：洗脑。“看来你的好好被洗脑”，一句话，立场鲜明。
餐后，那个女孩子直接被干爸带走洗脑。 当时的学生运动把我搞得热血沸腾。那个女孩子几天没有露面，我就干脆断了那个关系。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一小段历史。

六四没有成功，赵紫阳下台，当李鹏在作那个把六四定性为反革命暴乱的报告时，拳头狠劲地在空中挥了一下。这一下把中国政体和民主政治挥到了几年以前。后来中国出了没有人读的邓选，又出了个没有人懂的三个代表。贪官在官场中从少数群也在几年内发展为主流。像历史上其它学生运动一样，六四真正的历史意义要在几十年过后才能变得清晰。

_________________
学习中